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创办伊始,一场关于“数雪豹”的计划开始酝酿。雪豹这个像幽灵一样的高山动物,在那时候依然是最难以记录和观察的物种,而它的种群健康能反映出生态系统功能的健康与否。15年后的今天,三江源30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区域里的雪豹数量,终于被人们从科学的角度“数清楚”。
在三江源追寻雪豹
2011年,我以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第一届研修生的身份来到了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通天河边的云塔村,一住就是三年。
一年后,在吕植老师的支持下,我和刘炎林博士、肖凌云博士一起启动了基于牧民的监测工作。即使在今天,雪豹的种群调查依然主要依靠红外相机,需要有人进行长期的维护和管理。这种在海拔4000多米的青藏高原上的工作,对于普通科研或者保护从业者是一种严峻的挑战。而社区牧民的参与,成为最重要且可行的选择。
2013年,红外相机在青海云塔村记录到的第一个雪豹家庭
2011年11月,14个村子里最优秀的年轻人在凛冽的寒风中,被选拔为第一批牧民监测员。他们在3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记录监测雪豹,每3个月收集一次数据,换一次电池。2021年,云塔村的监测成果率先发表:4362张雪豹照片中共识别出了35只雪豹个体。
这一结果填补了中国雪豹种群动态研究的空白。其显示,云塔是雪豹非常重要的迁徙廊道,而有效地保护廊道的畅通,可以促进三江源的雪豹扩散与交流。
云塔经验给了我们很大信心,通过技术的发展,牧民能够很好地承担监测和数据采集工作。
赵翔(中)在青海云塔村查看红外相机数据
2014年我们来到了位于澜沧江源头的杂多县地青村。在时任杂多县县长才旦周的大力支持下,我们的雪豹研究与保护实现了从一个村、一个乡到一个县的跨越,并最终延伸到了整个三江源区域。
这些工作,后来和2015年设立的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一户一岗”政策结合起来,获得了非常好地延续和管理。得益于多方力量的支持,科学研究者、自然保护者、志愿者、在地社区以及原住居民共同合作,渐渐描绘出越来越多区域里雪豹的活动。
一场简单与天真的冒险
2020年,当所有数据陆续回收到北京,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整理工作。因为每一个雪豹均拥有独立的花纹,辨别其相似和差异需要庞大的工作量。超10万张的雪豹照片,需要一张一张比对,我的同事以及志愿者前赴后继,不断地积累,颇有点愚公移山的天真。
这其中,肖凌云博士建立了雪豹数据分析的标准流程和方法,随后贾丁、李雪阳博士、魏春玥、梁书洁、梁淼淼以及诸多的志愿者共同努力,不断地建立起个体雪豹数据库。从1只、10只到如今的400多只,每只雪豹都有独立的花纹和一个可爱的名字,以及一段属于自己的“豹生”。
在三江源数雪豹,是一项需要无数人携手的工作。或许有人会认为它没有那么伟大和重要,但这件事情的美妙之处,恰恰是在这个快速以及忙碌的时代,所有参与者所展现的简单与天真、坚守与信仰。没有人想过会从中获得什么,但所有人就这样加入了进来,一个接着一个,一台红外相机接着一台,一张照片接着一张,一座又一座山,一条又一条河,如此简单的累积、叠加。
通过这些简单重复的工作,我们最终“数”出了三江源共计有11万平方公里的雪豹适宜栖息地,有约1002只雪豹生活在这里。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红色名录公布的全球雪豹种群估计数量为7446-7996只,本次评估所涉及的三江源区域,其雪豹种群数量超过该估计数字的10%,凸显了三江源区域雪豹保护的极高价值,也为后续更多区域的雪豹大尺度调查提供了技术参考。
与人类共享世界
从北京到西藏林芝市如今有了直达的飞机,从最繁华的首都抵达林芝市墨脱县也只需要一天的时间。然而在此之前,进出墨脱主要靠徒步,不得不忍受“水蛭、瘴气、蚊子、蜇人的昆虫和暴烈的大雨”。
2016年,在历经8个小时的驱车颠簸之后,我第一次抵达墨脱。在距离格林村不远的半山腰上,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负责人李成指着对面山谷说:“这里面,有中国大陆最高的树。”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森林,几棵高树突兀地从森林深处拔地而起,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像是要擎住天空。
时间转眼到了2022年,关于这棵最高树的执念还未消退。李成找到了吕植老师,吕老师后来又邀请了北京大学遥感与地理信息研究所所长郭庆华老师研究组,于是,一个集合了生态学、遥感信息、博物学家以及在地社区的探险队出发了。
郭庆华老师后来这样描述这段旅途:“为见这棵不丹松,团队穿越藤蔓、泥泞、陡坡等复杂路段,忍受突如其来的阵雨,历时三个多小时,终于来到它的脚下。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就像夜登华山,最后登上山顶看到日出一样让人兴奋。”
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呢?人站在树下面,只能看到笔直的树干,浓郁的伞盖遮住了天空。基于一个博物学家的假设,经过科学方法的评估,最终得出结论并证实——在这片森林里,有一棵76.8米的不丹松,这是当时中国大陆最高的树。在门巴族的世界里,非人的生命和人类共享着这个世界。于是,他们用门巴语给这棵树起了一个名字:“辛达布”——意为神树。
寻找大树之后,我和同事们选择在格林村暂住,这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门巴族人村庄。在清晨阳光的播撒中,有很多兰花正在绽放。在格林村,居民们都有着养兰花的习俗,眼斑贝母兰、莎草兰等兰花被分装在花盆里,装饰着每一个窗棂和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想法突然闪过,有没有可能将这些兰花重新回归到野外,既支持生态系统的恢复,也能够让野外变得更加缤纷多姿呢?
西藏墨脱格林村兰花归野活动,超过数千株的兰花被重新放归到野外
在墨脱县林草局、背崩乡政府以及格林村村委会的支持下,兰花归野的活动,持续开展了很多次,超过数千株的兰花被重新放归到野外并得到有效的管护。树生兰混着古树的味道,地生兰则在青苔腐草间毫不羞涩地生长,这些属于森林的生命重新回到了森林之中,在与森林的呢喃和呓语中,共同讲述着古老的秘密。
走过孟加拉虎的来时路
2023年是值得铭记的一年,在诸多合作伙伴的帮助下,先是“辛达布”让大家看到藏东南生态系统在无涯的时间里所隐藏的壮阔;而格林村的兰花归野工作,成功地让当地民众参与到物种的恢复之中。但这些之外,对我来说,最令人激动或者充满期待的,还是开展孟加拉虎的调查和保护工作。
虎是顶级捕食者,对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连续性要求很高。但随着人为活动导致的栖息地破碎化加剧,这片山林中的孟加拉虎已匿迹多年。
早在2000年,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博士、国际知名动物生态学专家张恩迪老师和吕植老师就曾进入墨脱开展调查。当时的调查表明,格当乡境内大约有4-5头虎。2019年,中科院昆明研究所的李学友老师团队在墨脱拍摄到的影像,成为近年来最确切的孟加拉虎的分布记录。直到2021年,在国家林草局“秘境之眼”项目的支持下,我们和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合作,在墨脱开展了持续的红外相机调查,才再次记录到了孟加拉虎的珍贵影像。
在这些镜头里,我们还看到云豹频繁地走过镜头,红外相机灯光打在身上,露出云朵一般的花纹的时候,那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祝福;六种色型的金猫,几乎一种不缺地依次走过相机,告诉我们一个多彩缤纷的自然该有的模样;除此之外,还有云猫、黑熊、高黎贡鬣羚、小熊猫、水獭……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在一次视频中,孟加拉虎缓缓地走到大树前面,闻了闻味道,之后停顿了一下,作为一只公虎,它应该正在寻找自己新的领地和可能的雌性。这说明,如果接下来保护得当,雅鲁藏布大峡谷国家级保护区很有希望支撑起一定数量的孟加拉虎归来。
赵 翔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保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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